深圳人,请勿轻言“抛弃”!
五年前,呙中校在网络上抛出一篇洋洋大作:深圳,你被谁抛弃?说老实话,我看后心里就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有。中校先生当然有自己的写作初衷,当时也确实给蹒跚发展中的深圳下了剂猛药,来了次棒喝。但是,作为一个有着21年深龄的深圳市民,我真想当面质问中校先生:你有什么资格抛弃深圳?
五年来,“抛弃说”贻害无穷,副作用很大,形形色色的“抛弃论”不绝于耳。最近还有类似的网文如《抢救,沉沦的深圳》、《特区不特,深圳路在何方》不断发表。我固然理解网友们“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和苦衷,但是,作为老深圳,我一直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深圳人,请勿轻言放弃!”
今年四月的一个周末,我与深圳因特虎网站的创始人老亨、《深圳青年》杂志菁英版主编陈宏,坐在中心书城里一间叫大灰狼的情调歺厅,又一次聊起了“关于深圳,你是抛弃还是坚守”的话题。老亨自称是铁杆的深圳主义者,他的《深圳主义观》把深圳情结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陈宏是《1979-2000深圳重大决策与事件民间观察》的作者,对深圳的研究很系统。从他去年担任《深圳青年》菁英版主编之后我就拣起来搁下多年的笔,热心地为这本著名的深圳杂志写起了专栏,进而被邀为主笔。他们与中校也是朋友,我仗着我们也是朋友、也可以无话不谈的劲,由“愤中”而“愤青”,慷慨激昂地抨击了坊间流传的深圳抛弃论,大谈我的深圳坚守论。他们两个家伙乘机鼓动我为因特虎、为《深圳青年》杂志写点什么,还说因特虎内部也有左、中、右派,大家言论自由,虎友间也可以争得面红耳赤。我经不住怂恿,决定加入这场口水大战。我怕挨板砖,也怕深挖我的许多隐私和人生不良记录,但是我还是愿意表达的我的态度、我的意见,发表我作为一位21年深龄的守望者的思考 。
深圳,曾经菁英荟萃
1987年6月30日下午三时许,我拖着一只带轮的行李箱从南头的粤海门走进深圳大学东校门。粤海门,这一充满诗意的地名只是一处渔民村,它平静地躺在在新校区拔地而起的建筑群落旁,四处张挂的鱼网还张扬着海的腥味。沿着一条尚未竣工的水泥路步入悠静的校区,拖轮箱平滑无声。我大学主修的是道路桥梁专业,看得出新铺的水泥路质量上乘,校园的规划布局可圈可点。我很高兴,我能在这一年我正式调入深大,成了该校拥有自主人事权的最后一名调入者。
由于深大没有对口专业,我进入刚筹建的校出版中心担任编辑部主任,承担起《深大年报通讯》和各系、专业教材的组编工作。由于职业原因,我接触了校内外各类人物,大到来访的政治局委员、副总理及各省部要员,小到在读的从部队、企业、演艺界转来的各级进修生、培训生,那时的深大,是一处全国开放改革的试验园,各种海内外新资讯、新思潮、新派人物都汇集到这里,又发散到各处,在深圳各阶层人士中激荡、升华。当时的深圳,争到了太多的全国“首创”“第一”的桂冠,第一次国有土地拍卖,蛇口的第一次民选、民议官员,首创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首创天价拍卖书稿,甚至在全国首创选美大赛(公关小姐)……就连我主持编写的深大管理学教材,也成了国内第一套专业教科书。敢为天下先,成了深圳人的响亮口号,争做试验田,成了特区的最高使命。身临其境,我深切感受到那是一段真实的激情燃烧岁月,那份激情,来自于人们的自发、自主、自立,是一种人性的复苏和解放。那段岁月,留下了一座城市青春燥动期的种种悸动和快感。
于是,初创的深圳特区成了精英汇集的先锋移民城市。北大、清华的国宝级教授张维、乐黛云、胡经之、张道真等调入深大,各省市年轻有为的政府官员、技木干部输送到深圳。现在的许宗衡市长也是那时从湖南竞聘到深圳发展的;很多优秀知识分子如刘小枫、徐敬亚、刘会远等人也在深圳掀起了一波波的人文高潮;全国著名的一级战斗英雄史光柱首选来深求学深造;就连蜚声全国的红楼梦剧组的几位当红明星,也悉数进入深大影视导演班。有趣的是,深圳各层面都能见到一些人称“太子党”的身迹,元帅们的后代,总书记、副总理的子女们,他们都象普通人一样穿行于市区,寻找各种拓展机会。某次聚会上,一位衣着简单,自称是广东籍某元帅之子的人,迎着在座人的怀疑目光,指着自己的像貌说,你们仔细看是不是,这个还能编?
大浪淘沙,剩者为王
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早年间深圳闯海的各路豪杰,有的稍纵即逝,有的已四散他乡、异国,有的仍选择在深圳坚守、奔突。逝者,留下多少叫人扼腕叹息的教训;散者,带走了丰足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在异地继续成名或沉沦;留守者,或在抚痕自省,或在扬鞭奋进……,他们的名字已圈进了深圳的编年史。
我不能说离开深圳的人就一定发展不好,也不能说留在深圳的人就一定发展得好。我只能说,离开深圳发展的人,在深圳打拼的经历是他们的宝贵财富,留在深圳发展的人,他们也要继续经历风雨,大浪淘沙,剩者为王,最后的赢家属于内心有坚持的人。
曾跻身中国十大富豪榜的我的湖南老乡吴志剑,是位深圳早期淘金者的典型。刚来深圳时,吴志剑捡过易拉罐,开过小店铺,就如人们称道深圳为“一夜城”一样,几乎在一昼夜间,吴志剑奇迹般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织累,财富成几何级数增长。那时深圳满街跑的出租小汽车,大都带有吴的公司字号。我曾经为一座冠名为“中华大厦”的巨型建筑群做过融资策划,那位开发商老板曾在小同乡吴志剑手下做过两年副总。他很快学会了吴的空手套白狼的本领,离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筹建一座中国之最的大厦。计划太庞大使他很快资金链断裂,象他的前老板一样倾刻破产,留下楼盘模型和大堆图纸、批文资料寄放在女儿的出租屋内,下落不明。中华大厦圈定的地段后来成了广东人黄老板的大中华广场。由深大建筑设计院为中华大厦屋顶设计的帝王之冕,盖在了五州宾馆的头上,承接着四方来仪。
后来大家熟知的还有当年号称广告大王的巢中立破产自杀,三九之父的赵新先锒铛入淤狱,一批批早期上市公司的悲惨易主……
吴志剑等人的相继破产带来了一种信号,深圳不光藏有跃入天堂的钥匙,也有葬身地狱的陷阱。这本来是市场残酷竞争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抑或是创业者自身素质所限和错误决策后须自食的恶果。我的一位茂名籍洗脚上田的农民企业家朋友无奈地对我说,你们文化人常说胜者为王,真正的胜利者是需要大智慧、大魄力的,我们是乱打乱发财,圈内人自己说是“剩者为王”,几番血拼下来,没中枪子倒下的就成了草头王,商场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他跟我谈到,他的第一桶金是盲目地跟着别人炒汽车批文赚到的,后来挂着武警的牌把进口车倒卖到吉林,在当地悉数被扣,人差点被抓,血本无归。他们一起走私汽车的有几位老乡后来改行做商场、搞房地产,几经折腾,才又成了深圳商场的显赫人物。
剩者为王,是箴言还是偈语?在短短30年间,深圳几起几落,沉沉浮浮,原生态的市场竞争,凸显自然界物竞天择法则的无情。
吴志剑一类早期创业人物的失败,引发了深圳第一波创业者的引退和转移,不少人发出惊呼:深圳市场秩序太乱,正经商人无法生存。这一波早期创业者的消亡和流散到底数量有多少,无从统计,但确实动摇了深圳创业者的军心。
那段期间,我也出走到北京呆了一段时间,是代表深圳华侨城赴北京拍一部国情教育的宣传片。原本是想片子拍完回华侨城献礼,谋得一个更好的上升职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片子流产,只身回深时不但升职无望,深大回不去,华侨城也呆不住了,手中所持的几只股票也降到冰点,身边的朋友圈也已四散。一位汪姓画家朋友在上海滩做广告混得风生水起,占据了户外广告的半壁江山,他劝我来沪发展,说是把在深圳商界学到的技巧使之二三,足可以对付精明的上海人。我思之再三,选择了留守深圳发展,并不是消磨了沪上创业的激情,实在是对深圳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愫。
我手边有一本早两年出版的深大校友的创业报告,我悉知那里边的几位成功者就经历过几多沉浮,深圳、外埠三进三出征战创业。我曾建议,有兴趣的人士不妨做个调查和统计,在深圳短短的二十多年发展史中,把那些对深圳发展有影响、有贡献的大小风云人物逐个数,有哪些烟消云散,有哪些异地突起,有哪些坚守发展,列个数字和比例出来,还深圳一个创业环境的公道说法。
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在我们心帜摇荡的同时,一批坚定的深圳创业者开始收获硕果。
1983年来到深圳蛇口工业区工作的马明哲,从司机开始做起,继而社保小职员,再而筹建平安保险,直至驾驭上千亿资产的平安集团,他在深圳坚守了整整二十五年,终于成就了中国的金融大鳄。同时期来深的任正非,八七年才开始自主创业,坚守深圳华为,发展二十年,如今正向世界500强进军。也是在1983年,二十来岁的王石从广州来深圳做饲料生意,后开办贸易公司,八八年创办了万科,坚持开发房地产近二十年,成为中国最强地产商。他们由于坚守,而走向成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胜者。
有一位可说是坚守深圳的优秀范例,他是我的深大老领导刘会远先生。他的身份和条件可谓优越:八十年代初,他在北京工作时已是一位国家一级编剧,他合作编剧的话剧《绝对信号》曾名噪一时,而另一位合编者高行健早已移民法国,并在他国获取了诺贝尔文学奖。刘会远八十年代中选择到深圳定居发展,他先后在深圳大学参与创办了大众传播学科、公共关系专业、影视导演班、《广告世界》杂志,涉足多项人文学科的研究、开发。他的人脉资源十分广泛,进出深圳都不在话下,但是他二十多年来依旧坚守深圳、坚守深大,并且坚守于学术领域。他近年又在深大搞起了一个国土经济研究所,研究的课题引起了不少国际机构的关注和支持。他内心这份坚守的动力和毅力从何而来,无人探知,而他的坚守、创造精神为深圳抹上了浓浓的人文色彩,无人可比。他的精神导向,影响了包括我在内的一批深大人,一大批深圳人,选择了留守深圳,使外人误读的深圳“文化沙漠”留下了片片绿荫。
还有一对堪称“深圳名片”的深大学子值得一提,客人和安子夫妇。他们都是具有二十年深龄以上的深圳人。客人是九十年初毕业于深大中文系的广东河源人,安子是著名的“打工皇后”,也是深大早期的进修生。他们的坚守示范作用不是来自于他们身上太多的光环,而是他们长期致力于合力推动深圳民间的公益活动和文化活动。我见过安子身边许多人,他们早年来深圳时都处于社会底层,得益于安子的鼓励和资助。许多人甚至吃住在安子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后来通过奋斗也功成名就,有的晋身为深圳的中产阶级或老板阶层,成为支撑深圳的主流人群。客人和安子发起和主办了多届“人之夜”、“诗画长廊展”,策划和承办了“深圳百万素质妇女大讲堂”、“和睦家庭植树节”等系列公益文化活动,他们多年坚守和活跃于深圳的民间文化领域,使众多草根文化人看到了这座城市的人文希望,给物欲横流、沉闷乏味的围城输入了新鲜的文化养分。
也许,他们的坚守是个体无意识,他们示范和带来的却是集体有意识。
有一位住在我楼下的深大哥们,我们都曾一起背着一包包现金,蹲在早期深交所营业部的路边草丛里,做过背书转让股票的大额场外交易。他二十多岁便在股市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几年后又举家回迁到深圳落户。他回来对我说,加拿大只适合两类现代华人移民定居,一类是在国内捞了一大笔黑金,到加拿大去寻找避风港,一类是去养老过日子。他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错过了深圳的黄金发展期。与此有同感的是我的外甥,全家迁居美国后又回落深圳,小两口男的现任深圳一家上市公市做高管,女的自主设计品牌开了两家服装店。我另外一位小外甥曾在美国国家电力公司任高工,年薪十多万美元,后来却辞职去当神父,彻底皈依上帝。他母亲写信骂他鬼迷了心窍,他坚定的回答:不,我是神迷心窍。他们对深圳有的选择是先弃后归,有的选择是干脆抛弃了尘世,与神为伴。我常常思考,回归深圳的选择应该既充满感性也是有理性的。感性的是,他们或是在找回一段激情年代的记忆,或是在寻求一种精神家园的归属;理性的是,他们在人和城市共生发展之间找到了一种利益对接点。也通过回归和驻守深圳找到了身份认同感。
兴衰围城 ,我选择坚守
围城这个故事,由钱老先生讲开流传到现在,面对围城内外的种种诱惑,很多人弄不清自己应该选择坚守还是放弃。
前几日,我与深圳青年词赋家贾玉宝作了一次长谈。他多年前曾有感而发,在网络上抛出了一篇洋洋万言的大作“深圳,何处守护是家园”,热情洋溢的呼吁深圳人的家园精神和主体意识,也针对深圳抛弃论,阐述了自己借喻“枫桥夜泊”这首古诗,倡导深圳移民的第二家园意识,鼓动更多的深圳人用自己的才智参与到深圳的建设发展中去。但他也自叹,其实自己也曾经萌发过离开深圳、去外地发展的念头。是撰写《深圳赋》,使他从新思考深圳、定位自己与深圳的关系。他是个双栖文人,一边写古体词赋,一边研究现代经济问题,已经很有些影响和成就,如果置身在北京、上海等更大的人文圈,恐怕会人微言轻,被巨大的偏见和惯性所淹没。为此,他已坚守深圳近十年。
本文写作的始作俑者老亨先生,其实是位深圳研究的少壮派。深龄不到10年,却为坚定的深圳主义者。他弃政从文,坚持的却是深商精神的整理和发掘,在这座心气浮躁的城市,很需要些定力和禅功。另一位鼓动者陈宏先生,腾身于这座围城的上空,以民间观察家身份,探秘深圳特区从诞生以来的种种重大决策和事件,著述洋洋数十万言,以司马迁之勇,秉烛照史,析微明义。因特虎另一位剑客金心异,每天坚持写博客,研究深圳,最近受到汪洋书记的点名接见。这些深圳主义者的身体力行,填充了这座城市的人文骨髓,他们的精神坚守,观照出许多人的得失进退!
一座城市,和一个人,正如一个圆和它的切点,无论距圆心多远,每一切点始终和圆息息相关,圆周的周遭越大,切点的活动范围越宽。无数的切点环绕,就组成了圆本身。深圳,正置身于新一轮解放思想的前沿,深港一体化进程正在加快,国际化大都市身影已显,这座城市拥有如此众多的卓越而执着的追随者,我身如小小切点,有理由选择坚守深圳之大圈!
我曾自诩为中产阶级人士,到处鼓吹城市中产阶层之崛起,必形成社会稳定器的恒常调节之功效。作为社会稳定层的思想,是以平和、宽容的心态对待社会发展之诸多问题,城市如人,一应走过他的稚幼期、青春期而迈向成熟。深圳的稚幼期,就以一城之力承担了太多中国改革实验的重任,动辄要争全国第一、国内首创,且上下要求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太浓的争先意识、责任情节使得整个城市和人的心理负荷过重,导致群体性心理失衡。抛弃论的产生与泛滥,正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渲泄。它带来的直接不良后果,是城市悲观主义的弥散,成为一种社会的精神腐蚀剂,它的间接延伸恶果,是人与城市共生链的断裂,是人们对城市责任的失守。
有人说深圳是座新型的移民城市,人们没有归属感和家园意识,所以注定这座城市的人要漂移和流动,其实不然。回顾世界历史,美国、澳大利亚都是典型的移民国家,当他们形成自己兼收并蓄的新移民文化后,人们就普遍有了归属感。新移民入籍,只要对着国家宪法宣誓,就产生了了较高的忠诚度。中国历史上也有几次人口大迁徙,无论是早期的中原人南下粤闽,还是后来的山东、山西人闯关东,不但很快地世代定居下来,而且也形成了独特的融合文化。不但自身积累起财富,也支撑起当地的经济发展,与原土著居民达到高度融合。前一段央视热播的长篇电视连续剧《闯关东》,以文学形式较为深刻地反映了这一演变过程。
有人强调深圳近年来已缺失了早期的政策优势和区位优势,沦为一般的地域性城市,吸引力减弱,所以导致不少企业纷纷外迁。其实据很多老的创业者回忆,他们之所以看好深圳,其一是看好它宽松、自由、开放的环境,其二是人们那种热火朝天的建设劲头。今天来看,深圳的这种基本态势并没有减弱,我在1992年左右撰写的电视专题片《崛起的新城——深圳城市建设十年巡礼》,忠实记录了那一段不平凡的岁月,一段段历史的真实镜头告诉我们,那时的创业者们没有多少优势可依,完全是靠理想和激情“杀出一条血路”。 深圳的诞生和堀起本身就是思想解放的产物,从当年深圳开放政策形成和局面打开的历史资料来看,深圳的突破是自下而上的突破,是民主思潮和市场意识启动了中央的相关决策,而不是等来和要来的政策优势。今天的许多深圳人却在比照内地,等着中央的政策支持和资金、项目扶植,这是一种现念的落伍和倒退。 目前,广东、深圳正在开展的思想大解放讨论已引起深圳上下的共鸣,说到底,思想解放就是观念更新,再次打破禁区,再次杀出一条血路。这个时候,我们要抛弃的是城市逃跑主义和投机者,需要的是坚守那份开拓创新的决心和勇气。
摘自《深圳青年》菁英版2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