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深圳人的不自信,源于对深圳前景的迷茫。即使这些年来,赚的钱不少,事业也做得更大,但是内心的自豪感、自信度却大大地打了折扣。能不能稍停脚步,饮杯茶,叹杯咖啡,回顾一下深圳人的心路历程,梳理一下现时的思绪,看看脚下的路会把我们引向哪里?
本期纸沙龙主持人 老亨
曾经,来深圳,就是人生的目标。来深圳的路,无论顺逆,曾经是那么清晰和坚定。或者是更高的收入,或者是更自由的身心,或者是供梦想、野心和欲望纵横驰骋的海阔天空,彼时间,深圳人的目标从来不曾模糊。而早年的深圳,也果然很少令人失望。经济起飞的巨大利润回报,粗犷经营的豪爽与写意,弃旧迎新的意气风发……,那是叙说深圳神话的黄金时代。
曾几何时,来深圳的路出现了分叉。来不来深圳?来了深圳又何如?人口急剧增加,资源相对贫瘠,发展空间紧窄,利润平均化,后起城市的追赶,固然大大地减弱了外地人口移民深圳的激情与冲动,就是已经来深圳的人,已经初步取得成功的深圳人,也在考虑自己的去留:深圳,你还是我们不二的人生选择、终极的理想家园吗?
缘何来深圳?
几乎所有的深圳人,包括来过深圳但是现在已经不在深圳的人,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来深圳的路。毕竟历史并不久远,有些东西即使自己不愿记忆,不想回忆,不想放映,那些景象还是清晰地印在大脑深处的电影胶片上。岁月流逝,胶片渐渐有了泛黄的感觉,一些重要细节经过反复回放,不但不见冲淡,反而更形经典。老电影总是这个样子。
多数人来深圳,是因为没了其他的路。这个多数不一定真是数量上的多数,但肯定是老电影被放映时的多数。在整个国家都艰难竭蹶到别无选择,希望能在深圳找到一条出路、杀开一条血路的时候,个人命运的大背景就被定了格。
读城大家易中天说,深圳的故事,是春天的故事。
尽管事情才过去不到三十年,然而不少人已很难体验到1979年那个春天,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下这个圈的艰难和分量。那时,寒冷的北方,冰河还没有完全解冻,太平洋季风吹拂的南方也依然春寒料峭。渴望播种的土地焦急地等待着春雨和暖风,担心又一次失去丰收的机遇;而肆虐惯了的寒流却伺机卷土重来,妄图再一次封杀大地。刚刚走出浩劫的共和国,究竟何去何从?以当时之形势,确实需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最早的一批批深圳人就是来为国家、为自己寻找出路的人。他们为后来者打开了一个新天地,这个充满希冀的城市吸引着一拨又一拨淘金者、寻梦者接踵而来。
田间来深圳的故事很有代表性:1990年立冬时节我有机会到深圳出差,北方已是满目苍凉。可一到深圳,到处是绿色、火红的扶桑、勒杜鹃、紫荆花开满街头,环境的巨大反差让人不由眼前一亮。仿佛到了一年中的第二个夏天。办完公事,朋友带我去了海上世界、锦锈中华。当时的明华轮还在湛蓝的海水中,种满揶树的栈桥通向女娲的雕像。漫步在南海酒店、碧愉路上,美丽的南国风光深深的吸引住了我。在以后的几天里,我逛了当时的东门、国贸、免税店和上海宾馆一带、印象最深的当数漂亮的商场,舒适的购物环境,和那些色彩雅致、做工精美、品种繁多的各种商品。许多东西在当时的内地是看不到的,当然价格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晚上电视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报导着世界各地的新闻和天气预报。整个的生活环境是那样的陌生又开放,似乎我面对的是整个世界。别看整个城市像是一个大工地,但是,房子只要一盖好绿化及物业管理立刻就跟上去了,向人们展现着美好的前景。笋岗路上、长城大厦一带绿色的草坪仿佛让人置身于童话世界,整个城市充满了朝气。有一次在中巴上,坐在我前边的两个人聊起房地产生意,其中的一人说:他前几年8万元买的住宅今年以24万的价格全部出手。他已经在美国、香港都置办了房产。我听了觉得非常震惊。深圳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深圳人干的都是内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这一切使我有了强烈的要留下来的愿望。
一直到1997年前后,深圳都被认为是没有出路的人们的最好的出路。一个叫“eggirl”的曾经写过一篇《缘何来深圳》的文章,她说:九七年我大学毕业,时值经济不景气,找工作完全是讲关系。我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最后是托了一个又一个人总算在一个大型国有企业挂靠了关系,有了一个户口,但是没有工作,有也是400大元的月薪,安排不了我就自己找了当地的一个公司打了半年工,做了半年的前台、客服人员。那时候心里完全是茫茫然,很不甘心,于是下决心要到深圳走一走。全家反对,我说那你们有本事就给我找一个好工作,没的话就让我走。父亲暴跳,说你走碰了大跟头再回来!我拎着一个小包,带了1500元钱到了深圳。到深圳的一个月后找到了第一份工,月入1500,每个月算算计计过到月底,第三个月,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开始恋爱。三年多来,我换过5份工作,我和老公都是做事很勤力的人,我们的收入开始成为全家人羡慕的数字。
应该说,公元2000年以前来深圳的人,基本上都得偿所愿,至少可以说,无怨无悔,即使也有混得不如意的,也不至于怨天尤人。原因很简单:整个中国大陆,没有一个城市、一个地区,能够象深圳这样宽容地接纳你,这样毫不吝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各种各样的机会。这么低的门槛、这么多的机会,自己都进不来、把不住,能怨谁呢?
十字路口的深圳人
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投奔深圳的脚步犹豫起来。
网文《深圳,你是来到还是离去?》的作者金心异是1997年的6月来到深圳的,他的一位朋友这样对他说:如果谁现在离开深圳,那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如果谁现在来到深圳,那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是深圳在全国政治地位重要性所达到的最高点,从此上升通道已经完成,此后要么窄幅波动,要么进入下降通道。在中国,最有用的是“政治经济学”,政治地位决定经济地位,而经济形势决定这个城市的居民的信心,居民的信心决定这个城市的未来。如果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那就意味着他断定深圳走入下降通道,那他若有更好的选择,他就会离开深圳;如果他认定深圳前途一片大好,因而来到深圳,那他便是乐观主义者。
经过五年的多空对峙,2002年10月,一篇《深圳,你被谁抛弃》的网文,把深圳人的悲观情绪引爆了,深圳人的自信心倍受考验。
呙中校的《抛》文,引人瞩目,但是争议甚多。文章援引事例上的争议其实意义不大,人们并不是因为读了文章,看了那些事例,而看淡深圳,而是因为这篇文章在凑巧的时间,以凑巧的方式,触动了深圳人内心最柔软的部位,引起了大家共鸣,引发了久萦于怀的思虑。比较有意思的争议是,《抛》文是否打击了深圳人的自信心?
金心异就是这样的质疑者,他认为《抛》文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唱衰深圳”。金心异一直以来都是唱好深圳和珠三角的,他说这并不是他真的就相信深圳能胜过上海,或者深圳和珠三角就不存在诸多问题,而是他相信保罗·克鲁格曼的说法:很多时候是预期决定了经济走势,如果人们都预期增长,那么人们都信心十足地去投资和消费,结果经济真的增长了;如果人们都预期经济会消退,那么大家都理性地选择减少消费和投资,结果经济真的消退了。对深圳和珠三角亦是如此,如果大家都预期深圳不行了,那么精英们纷纷离开(抛弃这座城市),那么深圳结果真的就不行了,“反倒验证了他们的先见之明似地”。
经济唱好就好,城市唱衰就衰,事情果真象金心异说的,那倒也就简单了。请几个会念经的,一天到晚在各种媒体上念上十遍八遍“深圳好,香港好,中国好”,问题也就解决了。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人们的自信心到底是建立在实地上的,不在实地上也应该在实理上,不是深圳真的优越过上海,或者不是真的相信深圳会优越于上海,为深圳辩护最终就会心虚,唱好深圳的赞歌就会出现高音上不去的状况。果然,金心异后来的长文《珠三角失去竞争力了吗?》赢就赢在对“扬长抑珠”、“妖魔化深圳”的言论的批驳,但是在唱好珠三角、唱好深圳方面就有些乏力。文章告诉人们珠三角不坏,可是珠三角在什么地方显示出长三角所没有的好来呢?说服力就还显得不够,这对于惯为天下先的深圳人来说,太不过瘾了。尤其是所谓的深圳主义者,不会满足于这样的“还不错”的敷衍。
深圳的天花板果真是香港吗?深圳仅仅是中国收回香港的权宜之计,还是中国现代化的战略要地?深圳的历史意义到底是在香港回归以前还是在回归以后?深圳会在上海崛起以后沦为一个普通城市,还是会借鉴上海近代化经验、缔造出中国现代化新局?中国到底会在何种层面、何种程度上需要深圳?
徘徊在十字路口的深圳人需要更加深圳主义、同时也更加令人信服的一套说法。金心异、呙中校这几年都在寻找这套说法,从区域经济的角度,从城市比较的角度,不一而足。我也在找我的说法,我选择从商业文明的演绎的角度看深圳、看中国。
大视野里的深圳
几千年来,中华文明的主要舞台一直是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始终未能进入主流。明清以降,伴随着西方商业力量的崛起,滨海之地先近商,广东开始由农业文明的边缘转而成为商业文明的高地。广州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繁华的一个商业中心,这是粤商第一次在中国历史上扮演了商业龙头老大的角色。然而,这把老大交椅还没坐热,就被当时还只是个小弟的上海夺走了。五口通商以后,上海凭借地缘优势,从小小的凇江县一下子跃升为世界的商业中心。一个被很多人都忽略了的史实是:上海商人的始祖既不是宁波帮也不是江苏帮,而是广东帮。第一代粤商正是在上海香消玉殒的。
第一个剿丝厂、第一个织布局、第一个造船厂、第一个电信局、第一个银行、第一条铁路……,无数近代商业的第一都是因为粤商的参与,但是当上海后来居上的时候,广州却在一场大火之后一蹶不振。
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人、第一批出洋打工经商的人、第一批海外留学的人、第一批为创建资本主义的民主共和国奔走呼号的人……,广东人以“敢为天下先”的胆识和作为前所未有地改变着中国,但是上海在短短一百年的时间里,在商业文化和商业制度方面的创造性成就,广州商人一千年也未曾达到。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历史似乎在经历另一次轮回。人们关心:现代商业文明女神的裙裾扫过广东之后,会不会又在上海飘落?珠江三角洲是否天然不具备产生伟大商业城市的条件?广州、深圳是否仅仅是特殊政策背景下昙花一现的商业奇葩?岭南到底有无成为伟大商业中心的天赋条件?一句话:深圳会不会重蹈近代广州的覆辙——创造第一,然后淡出历史?
我想,深圳,显然不会是中国农业文明的中心城市。譬如长安,譬如洛阳,譬如开封,譬如北京、南京,那是平原的中心、车马的中心、舟楫的中心,皇权辐辏,天地之中。深圳不是这样的城市,深圳是山之一角,海之一隅,前面是波涛微茫,后面是重峦叠嶂,植被之厚,瘴气之重,刀不能耕,火不能种,历千年而不开化,良有以也。
深圳也不会是近代工商业的中心城市。近代的火轮、火车尚不能征服岭南的蛮荒。那时的轮船吨位尚小,可以直达内河航道;那时的火车、汽车还只能在平地奔跑。地势低平、河道纵横、地理位置靠海而居中的上海成为近代工商业中心城市的不二之选。而广州、香港,虽有河、海之便,而无便捷通畅的腹地,即使曾领近代工商文明之先,也不能先发先至。所以岭南商人大多先后迁徙到上海。
然而,今天的技术水平则完全突破了山海地理的局限。高架桥、高速公路、高速铁路,越崇山峻岭如履平地;民用航空器拉近了岭南与华北的距离,浩瀚的南海成为南中国的内湖;空调器的广泛使用,使得岭南亚热带气候不再闷热;现代建筑技术使得依山临海而居成为一种惬意;大型海运集装箱运输使得黄浦江这样的内河航道形同摆设,而象盐田这样的天然良港则成为一个商业城市开埠建港的根基;谷物不再是现代生活的全部食品,岭南、东南亚的果蔬之丰,南中国海的鱼鲜之富,不仅是当地人的口福,而且是新型农业相对于传统农业的绝对优势;环珠江口带状城市分布,疏密有致,绝无“摊大饼”式的老大城市弊病……
中国文明重心南移已经是昭然若揭的趋势。汉唐时期,黄河流域是绝对的重心;两宋时期,重心就开始向长江流域南移。今天的华北地区、中原地区在长期过度开发之后,地力尽耗,草木不长,水源枯竭,风沙肆虐,已渐渐不适合人居。长江中下游地区虽是鱼米之乡,但是人口密度过大,农业开发已属过度,再加上工业开发,生态系统面临的压力将会更大。惟有浙东、福建、广东等地区,靠山而近海,气候好,阳光雨水充沛;开发晚,生态系统较完整;海滨地带狭长,与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相若,有富裕人群心向往之的理想居住环境。多民族、多国家、多元思想、多种文化、多年生聚……,环南中国海地区的活力和潜力,在20世纪中后期以来每每得到印证。
不仅是重商的传统和新兴工商业技术,在制度和文化方面,粤人对西方文化的宽容,对内地移民的宽容,最终也结出了善果。英国人把西方商业制度成套地搬到了香港,而深圳商人从一开始就是有理想、有文化企图、有成建制的创新愿望的。这些传统粤商的短处被外来者和后来者悉数弥补。有此之故,新粤商完全可以承接中国文明重心的南移,并悄然将商业基因成功地植入以往的农业文明的母体。而我们都会是这一历史壮举的见证者。
跳出深圳看深圳,跳出当下逼狭的时空看深圳,把目光放大,以30年、100年、500年、3000年历史纵深和世界视野来看深圳,在大的时空坐标中,审视深圳的位置、发展的空间、历史使命、技术支撑,我们会发现深圳可以是这样的:深圳是30年前中国走出艰难竭蹶的几乎唯一突破口;深圳是100多年来中国人对外开放的梅开二度的又一个窗口;深圳是500多年来中国变革“朱洪武式的生存模式、生产方式和社会管理方式”的新努力;深圳是3000多年来中国农业文明的终结者,中国现代商业文明的开拓者;深圳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商业社会的淘金宣言始,当以缔造全新商业城市、商业社会、商业秩序、商业伦理、商业文明终,这不单是一个“钱”字了得。
深圳的历史序幕才刚刚展开,黄钟大吕、鸿篇巨制都还没有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