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其实是北京一个很好的搭档,因为全中国的意见领袖都住在北京,深圳人只好当群众打打下手了。
两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声名狼藉,只能南下深圳投奔一家声名狼藉的杂志。我像个即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倒霉蛋,朋友们的送行酒,吃了整整两周。
是啊,北京是座多么美好的城市,全世界有自己思想体系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住在北京五环内,为我难过的朋友,好多就是中国民间意见领袖,他们咳嗽一声,石家庄的人就安静下来,他们右手食指缓缓举起,BBC的话筒就立即伸到嘴边。在北京,每天看上去都有重大事件发生。我是新闻民工,却离开历史的现场。那些将来在纪录片中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那种无言的悲怆呵——是的,在中国,还有比深圳更声名狼藉的城市么?
八十年代时,各类文摘就经常揭露深圳的真实面貌:一座靠走私发财的城市,一座靠全国资金堆积起来的城市,一座寄生在社会主义肌体上的殖民地城市。
再后来,中国底层的代言人、号称中国的民间良心的一位梁姓作家说,深圳是座拜金主义的、物欲的、道德沦丧的、文化沙漠的、色情泛滥的城市。他死也不会去那座城市看上一眼。
深圳可以让北京人羞愧的地方不多。在深圳,凌晨四点你上街溜达,不要说满街烤串、鲜榨甘蔗了,你要买到全套虎骨和一打藏刀,并不需要走上二十分钟。这种生活的方便,对天生热爱首都井然、有序风貌的北京人来说,并不值得羡慕。深圳服务业惊人的价廉物美也不是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因为其代价是城中村的大量存在,北京人可不喜欢乱烘烘的城市。
深圳最要人受不了的是它的无趣。它的无趣,甚至我都总结不出几条可说的东西,这里拣我还能想起来与北京的对比说说。出机场,一上出租,的哥就要你系上安全带,半路有人超车,的哥只是安静地向右稍打方向盘,然后,你知道他是外地人,他知道你是外地人,再然后,没了。北京的日子可不是这样无趣:你系上安全带,的哥右手一挥“嗨,那玩意儿……”,大度地原谅了你的无知,你立即觉得用根皮带把自己绑起来确实很没见识,如果验明你北京人的正身,其他出租想超车,你会听到赵忠祥老师那样醇厚的声音“傻——逼!”,然后是他别转头,目光热切地邀请你加盟,若你是外地人,那你算是遇见博导了。
深圳是一个这样无趣的城市,但扎下根的深圳人对自己城市的骄傲,在我看,与所有城市的骄傲相比,它都是成色最纯粹,最值得支持的。正因为其是外来淘金者组成,所以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只与他们自己有关,没有历史、没有前人,他们的骄傲也最纯粹。深圳有帮业余爱好经济学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爱好,出于智力过剩和吸引美眉的成分,是全国最纯粹的,我获益良多。北京的文化人肯定不喜欢他们,譬如他们经常请我吃饭,却不打听北京动向。
北京人,他们的骄傲是历代首都,每来新的占领者,都是他们第一拨出来摇旗欢迎,每打倒一个新的政治集团,都是他们第一拨上街敲锣打鼓;在上海,他们的骄傲是“1931”殖民地的见多识广,洋鬼子的毛胸膛、白俄妓女丰肥的大腿,他们最先领略过。比较上海北京两地市民的文章很多,大都以为,中国真正的市民,最早只产于上海一地,而北京只有皇民,这话的确不错。但上海市民,民生问题的计较,范围绝不超过自家楼道。一出门,遇见戴红袖标的老头老太就缩了回去。上海的市民,人格上是理性经济人的啮齿动物版。外地人到了上海,很快也会细细碎碎地啮齿化,就如外地人到了北京后,迅速变成围观群众一样。
而深圳的伟大之处,恰在于它没有文化。体制内的冒险者,刚出校门的梦想者,偏远地区的心有不甘者,汇集成了深圳市民,他们的年轻,他们的受过一定教育,他们的野心勃勃,他们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最后沉淀成格局和意识最完整的市民,在中国范围内。他们说普通话,不是只关心政治的北方人,也不是只算计针头线脑的南方人。
比起最善于算计个人得失的上海人,他们关心的范围远远超出了自己小区,超出了同业群体,深圳人比上海人高明之处在于,他们知道“利益”前必须有个“权”字,无“权”则无“利”。比起关心世界命运的北京人,深圳更知道这种关心如何落实。深圳其实是北京一个很好的搭档,因为全中国的意见领袖都住在北京,深圳人只好当群众打打下手了。他们做得不错,深圳是志愿援助贫困地区义工和教师最多的城市。很有可能,深圳是中国唯一一个响应志愿活动者远远多于所需名额的城市——而且也可能是政府对这些志愿者没有政治回报的唯一城市。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很多,譬如献血,深圳也是全中国义务献血最多的城市。
虽然深圳没有大学群落、没有遍地开花的讲座、没有随时跟着海外记者的意见领袖,他们只能搞成遍地开花的扁平化的各种小团体。但我的每个深圳朋友一听到北京文化人的藐视和诋毁就面红耳赤,可惜,此时深圳没文化、没历史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除了面红耳赤外,他们讲不出任何可以带上“lism”的词儿为自己辩护,这是深圳人最有趣的时刻。
最后,讲个我听来的唯一一个深圳故事收尾:
六年前一个晚上,一个人到自动取款机提款,发现刚走的女孩忘了取卡,卡上有四千元,他全取了,回家,坐卧不宁。第二天,连卡带钱交给银行,嘱他们找到原主。他说,他是刚毕业到深圳的学生,缺钱,但这四千元会要他不安,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失卡人是我的同事,四千元是她的全部存款。她说她特别理解那个人,多年来,她一直希望命运眷顾那个拾卡人。
何嘉木 摘编自 因特虎 发表在深圳青年杂志菁英版2007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