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语先生认为基督教在中国迅速扩大,中国可能在20年内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基督教国家,并认为这与当代中国社会以西方的文化价值为皈依,亦与中国近代差点亡国的历史有关。之后,几篇回应均以为于文为非,然而涉及面向不少,很难在一篇文章中一一处理。现就整个争论中的关键两点简单评论。
第一点即是文化/宗教与政治的关系,换句话说,一个文化传统是否会因一个国家独立性的有无(所谓国亡)而受到影响。这两者间的关系,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在其《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一条中举出,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别。他说“易姓改号,之谓亡国”,“仁义充塞,而至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天下在此处不是指高于国家位阶的世界或国际关系,不是《大学》里“治国平天下”的“天下”。“天下”在此指的是文化或是一种普遍的价值观。这种普遍的价值观对顾炎武而言就是儒家文明。他接着申论,保天下重于保国,保天下才能保国。
于文的论点,用顾炎武的语汇来说,即是国不保,天下亦不保。从顾炎武的行文,看不出国不保,则天下不保的焦虑。这可归结于顾炎武不认为满洲人入关,取代明朝,对中国文化本身会有多大的冲击,因为满人的胜利不是文化的胜利,只是政治军事的胜利,如同蒙古人的元朝。对顾炎武而言,满人的入主中原,最深层的原因,是儒家文明中的宋明理学,以及历代政治错误所造成的。从历史上来看,中国亡于蒙古满洲时,中国文化并没有丧失活力,中国文化甚至更向外扩张。高丽(朝鲜)接受朱子学即在蒙元时;日本在清朝时,不但没有减少对中国书籍的依赖,反而再度进入中国化的高潮。越南的中国化也在19世纪初阮朝时达到最高峰。更不消说,统治中国近三百年后的满洲人彻底汉化,到清末会讲满洲话的满人已经不多。
在比较其他文明区时,亦可找到相似的现象。英国从18世纪起对印度鲸吞蚕食,到了今天印度并没有成为基督教国家,印度教仍然在印度社会里盘根错节。再看中东与北非,虽在19世纪以来逐渐受到欧洲帝国主义的控制,这些地方也没有显著的基督教化,没有成为今天的韩国、越南或菲律宾。在回教国家里,反西方的政治运动特别激烈频繁。同样在亚洲,成为西方殖民地的缅甸、马来西亚,与从16世纪起即逐步受到荷兰统治的印度尼西亚,也没所谓大量改宗信基督教的社会现象。再看看过去亡国两千年的犹太人,离散四方,即使落脚在基督教国家或回教地区,依旧保有犹太教,在二次世界大战后,竟还能在巴勒斯坦重新建立犹太人/犹太教国家。
这样看来,顾炎武主张保天下然后保其国确实有根据。在此需要追问,何以保天下而后能保国呢?顾炎武的回答是匹夫有责。稍微演绎一下,则是社会里有组织保卫自己的文化宗教,即便亡国,亦终可复国。放眼世界,已是如此。可是近代中国历史,自辛亥革命起,就是救亡(保国)高于保天下(保教),甚至逐渐走向为了救亡,不得不弃天下(传统文化)。换成后来的语言,不就是众所熟悉的“打倒旧社会,建立新中国”。朝鲜、越南均与中国的经验相差不远。搞到现在,社会里维护传统文化的组织/势力早已烟消云散,不啻废墟或空地。改革开放前,中国大陆的党国体制加上闭关自守,自然无他力介入,一旦开放,经济起飞后,国王新衣,原形毕露,亟待各种新旧中外文化来占领,各领风骚。
日本人没撕裂救亡与保教
1945年前的日本,非常清楚保国与保天下密不可分,所以没有救亡或保教(保天下)的选择题,只有护持国体或反对国体的是非对错。国体,一言以蔽之,乃是一个国家的历史生命与国家的历史精神文化的总称。这样的国家论,使得救亡与保天下二者为一,而非撕裂国家/人民的两端。国体这个说法,最早来自日本德川后期水户藩儒者会泽正志斋完全以汉文(文言文)写成的《新论》一书。
其实,日本在明治中期前也有不少为了保国不惜弃天下的言论。今天汉字的简化,与较早的汉字罗马拼音化(汉字废除论),皆来自日本在明治初期到中期,为了救亡而发的主张。只不过明治维新的成功,基本上是旧体制内领导人换班,再加上国体的理论,使得后来主导中国、韩国、越南的救亡高于保天下/保教的基调,在日本就完全失去市场。战后,日本的明治宪法、国家神道与儒学主导的教育敕语虽然被迫放弃,但美国最后并没有彻底清算日本旧势力、旧社会,遂留下保天下,维护日本传统文化的组织与土壤。
第二点则是,基督教与中国/儒家文化的关系。有不少人均以为佛教虽为外来,却早已融入中国社会,成为中国文化有机的一部分。那基督教为何不能与中国文化共存呢?先说佛教。中国在佛教进入以前,其实并没有什么有组织的宗教信仰团体,儒家虽然指导政治社会,但儒家完全没有一般宗教的组织与性质,直到清末也没有,所以,康有为才要组织孔教对抗基督教。中国的道教也大概是在佛教进入中国后,受到佛教组织的启发才逐渐形成。因此,佛教虽为外来,但却是中国文化在历史上成长成熟前形成一个重要的组成成分;而且佛教的大盛,也要等到五胡乱华的南北朝才真正大行于世。
反之,基督教虽在唐朝曾有一席之地,唐后即又默默无闻。再度进入中国已经明末。这第二度的交汇困难重重,主要是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和社会的差异,在彼时实在难以克服。从祭祖的问题到儒家的天是否为上帝的讨论,使得再度的交汇在激荡出一些火花后,随即消沉。第三度进入中国时,则是伴随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一起侵入。这段历史是不幸的,对基督教亦是不幸的。
但是,在思想文化上,最关键的还是基督教的一神论。历史上的中国,从未成为一神教的国度。这一神教对中国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岂可掉以轻心?启蒙时期英国的历史学家吉本早在其《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论及,罗马帝国的衰亡与基督教成为国教有关。因为罗马帝国起了本质上、精神上的改变。虽然今天中国传统有如风前残烛,但不能因此而无须再追问这问题:中国传统文化在西风狂扫后已经极其脆弱,怎堪再由基督教来一次试试看呢?
今天日本基督教徒甚少,并非日本人多是虔诚的佛教徒或神道教徒,而是日本社会在很多层面,从一个人出生到死亡,一年四季节庆,几乎都脱离不开一些传统的规范,与维护传统文化组织的安排。这与法国启蒙时期的大哲人孟德斯鸠在其巨著《法意》第三部19书第17至20章一书形容,传统中国的宗教与社会的情况相当雷同。简单地说,他认为由于中国的立法者混合宗教、法律、行为规范与礼节,再加上一切以家族为中心,结果是“基督教几乎永不可能在中国有立足之地”。
可是,今天不管中国会不会在20年后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基督教国家,现下中国基督教如此迅速成长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保卫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个混成力量已经瓦解,所以孟德斯鸠以为在中国几乎不可能的事已经稀松平常。这也是中国在过去百年来以二分法的态度处理保国与保天下,终而选择保国放弃保天下的结果。
作者是日本千叶大学人文社会研究科特任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