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废弛、官员声名狼藉,使得晚秋晴日般的盛世难以挽回地褪色,露出了千疮百孔的底色和江河日下的颓势
1786年夏天,浙江学政窦光鼐的处境极为不利。在给皇帝的奏章中,大学士阿桂汇报说,此前窦对浙江官员的指控大多是子虚乌有。此前窦光鼐上奏浙江各地亏空严重,仅嘉兴、海盐和温州平阳县就各自亏空10万两。他还揭发永嘉、平阳、仙居三地知县和总督贪污腐败。此外,他参奏布政使兼杭州织造盛柱上年进京行贿,受贿者中就有皇子十五阿哥永琰。
于是,从1782年末开始的清查浙江亏空,演变为一场牵涉广泛的官场黑幕:行贿、勒索、受贿、人命,基层官吏、督抚大员以及京中要员,甚至内定的储君,纷纷涉黑。乾隆自然深深为之不安。
从乾隆中期以来,贪腐已深浸这个帝国的肌理。数起贪污大案被揭发出来,吏治败坏已触目惊心。1781年,原甘肃布政使、浙江巡抚王亶望捐监案,因甘肃水涝浮出水面。甘肃全省上至总督、巡抚、布政使,下至道、府、州、县官员,几乎全部染指其中,贪污案总额高达白银1000万两以上。此案结案时,确认侵吞白银1000两以上的官员有102人,其中1万两以上26人,2万两以上20人。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贪污1000两绞监侯,这意味着将要有102颗人头落地,以致乾隆不得不把标准提高到2万两。在公开的谕旨中,皇帝慨叹,是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
贪墨大吏王亶望被抄家时,家产多达300余万两,古玩字画不知凡几,因此又引出一场案中案。细心的乾隆在批览抄家清单时发现,王亶望此前进贡的珍宝,皇帝有时会返回一些,但在清单中居然未曾见到。他感觉蹊跷,下令查核后,这才发现呈报上的底册与查抄时上报的原册不符,原有的金叶金锭近5000两及玉瓶等物品不见踪影。再查下去,矛头直指浙江最高官员陈辉祖,他联合浙江其他中高层官员,用调包计侵吞了大批的字画、玉器和四五万两黄金。
陈辉祖被处以斩监侯,其他官员被发配充军。乾隆感到浙江可能还有巨大亏空,于是下令新任总督和浙江巡抚彻查。结果是浙江一省府州县共计亏空130万两有余,皇帝下令限期补足。然而经过三四年,浙江仍然亏空33万两。乾隆只得派户部尚书曹文植等人前往查实。此后,他又下旨令浙江学政窦光鼐详查此事。让原本无干的学政参与,乾隆此举,应是设想查案官员可以相互监督。
果然,窦光鼐和曹文植的汇报完全不同。在乾隆看来,窦光鼐汇报的情况较为符合,而曹文植不过是想尽快结案,因此再度派阿桂赴浙江查办。浙江官员们深知,只有像之前对付曹文植一样摆平阿桂,方可保无事。阿桂的汇报对窦光鼐极为不利,皇帝相信了自己的宠臣,指斥窦是“信口诬人”,让他重新“具实陈奏”。
与阿桂等官员不同,窦光鼐的消息来源是民间。在本案初期,他轻率入告,在很大程度上缺乏确切的实证,因此成为阿桂等人反击的把柄,差点丢掉性命。面对浙江官场的黑暗和皇帝的压力,这位倔强的官员坚持己见,请求乾隆让他亲往平阳调查。这让皇帝极为不快。乾隆对窦的回奏批阅意味深长:你固执己见,哓哓不休,“以为尽职乎,以为效忠乎?”所谓“国家昏乱有忠臣”,不是等于说我是昏君么?于是,他命令将窦光鼐交吏部议处。
窦光鼐深知,他不是在对抗一两个贪污官员,而是整个腐败的官僚体系。事实上,尽管乾隆有整肃吏治的决心,却又无法彻底压制腐败。他自己和这个体制便是内因所在。王亶望一案的后台,是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于敏中。他已查出于敏中有来源不明的巨额家产,却不愿向全国公开以于敏中为首的中央大臣如何收受地方贿赂、馈赠的内幕,仅仅以其身故撤出“贤良祠”了事。我们大可以猜度,或许皇帝此举本为好意,是不欲“举国一起坠入痛苦的迷茫”,想的是如何粉饰四海宁晏、天下升平的盛世幻景。然而,制度性的贪腐造成了社会的巨大分裂,千里做官只为财,上行下效,导致的是整个社会价值取向的扭曲和道德堤防的一再溃败。连经常出入中国的朝鲜使臣记述见闻,亦说“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 货利是趋”。
被看成疯子一般的窦光鼐,最终依靠他在平阳获得的各种田单、印票等物证扳回了局面。然而吏治废弛、官员声名狼藉,使得晚秋晴日般的盛世难以挽回地褪色,露出了千疮百孔的底色和江河日下的颓势。■
作者为杂志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