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应深圳晶报编辑钟刚之约而写的。主题是给深圳写信,邀请了大约6个人,今天在《深港书评》版面刊登出来了,有邱立本、闾丘露薇、马家辉、西闪、白小刺和我。刊出的文字有删节,这里加个标题发布全文。
写给我的深圳:
我向来不吝惜我对深圳的酷评,因为我居住这里,愿意说它,说着、住着,16年了。
对于我个人来说,真正开始深入认识深圳是91年夏天,我利用暑期炒更,做一个小型住宅区设计。先在北京打了两个电话,找到能给我这个活儿的校友的电话,就径直来深圳,当时并不相熟的校友第二天就把任务给我了,开始找合作的结构工程师、给排水和电气工程师,都是几个电话就商定,没有比价、没有竞争性谈判,甚至没有合同,设计的各工种就进入状态,大家都是炒更。在朋友家里住过,也在巴登街租过房子。在巴登街住的时候,我住一楼,趴在地上画图,那时还不用电脑,门口时不时有漂亮性感的姑娘飘然而过,心里就惦记着设计费快点到手,我要有激情的生活啊。最后,脏兮兮、皱巴巴的硫酸纸图拿去盖章,审图人说这是他见过的最脏的图纸。91年和92年两个夏天,我都是在深圳炒更,项目是建在龙岗的,那两个夏天,我无数次坐中巴或打的走深惠路,尘土飞扬,激情豪迈,不知疲倦。吃饭以路边餐馆居多,在朋友家吃现成的很不好意思,宁可在办事过程中随便找个地方吃了。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吃饭的习惯一直贯穿于我在深圳定居后的生活,即使在机关单位,食堂有供应饭菜,即使家里有现成饭菜,感觉作为深圳人就该是这么忙乱,潜意识里,似乎一旦吃饭成为一个需要讲究的问题,深圳魂儿就散了。
对于宏大叙事,深圳是创意、奇迹、改革开放试验场、建设速度和GDP,对于个人叙事,我更愿意这么以深圳早期阶段的生活做底来以偏概全描述深圳生活:总是有激情、一直胡乱吃。这是我不经意抽离出的一个特点。深圳不乏高端的仪式场合,包括餐饮,当然也不乏有钱人可以过着有仪式感的生活。但是,即使最有钱的一族,他们也是可以胡乱吃点、做事为重的。所以,在北上广深四个所谓一线城市,唯独深圳鲜有关于一顿吃掉一笔巨款的传闻。
从这看似凌乱的线索中,我其实已经触及关于一座城市的基本现实:形象(精神)、工作、居住、吃喝玩乐。
深圳是一座有梦想但祛除了乌托邦的城市。对于我来说,有没有梦想不甚重要,祛除乌托邦却实在可圈可点。这是我喜爱深圳的重要原因。
深圳是一座靠海的城市,但它让你似乎感觉不到大海的存在,它所有的重要建筑都不在海边,它地价房价最贵的所谓黄金地段不靠海,只有一些小池塘的水面。
深圳是一座最讲实干的城市,它保持着对意识形态的防火墙,决不在意识形态上招惹是非,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只讲杀敌,不太讲鼓舞士气和分享战利品。
即使是有高度精神洁癖北方文人清客,对深圳的无处不在的功利化场景百般挑剔,对深圳在产权改革、高新技术和金融创新等方面的成就一无所知,对高楼林立的城市轮廓不屑一顾,他们也不会忽视一件事:蛇口风波。事实上,把84年(纠错:是88年)蛇口风波当作认识深圳的第一印象,这也是我到深圳后遇到许多人并引以为同道朋友的重要密码。不过,这件事还真的只能当密码来用了,我印象中只有很少的几次关于深圳精神的专家讨论会上有人提起,其中至少有一次是袁庚在场的。蛇口风波之所以被提起,往往是当深圳地王大厦或市民中心这些建筑物被一些文人或商家当作深圳的标志时,更深刻的记忆搜索开启的时候。这意味着深圳人似乎是不热衷标志性建筑的,由此可以印证深圳人比较实在而高明之处。
关于城市精神的讨论不能说没意义,但至今为止是没结论的。有人拿五月花号移民美国的事儿来比拟,几乎不得要领,移民城市一说不具有独特性,世界上移民占多数的城市并非罕见。1000多万打工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和城市生活经历,原住民并没有刻意去挑战移民的权利,移民没有遭受地方法规的刻意磨难,就没有惊心动魄的精神刻度。总之,从精神角度去解读一座城市是很难的。正如一座精神病院的病人特征容易描述,一座学校的精神风貌不易把握。
然而,从空间与权力关系上,对一座城市的反思,是颇耐人寻味的。那么,我们能否从城市建筑上来把握城市的精神风貌?建筑是石头的史书,让我姑且从这里出发,来描述我的城市。
深圳建筑与所有新兴城市一样,没有独特的形式特征。但深圳建筑有形态特征,形式和形态的差别,是认识深圳建筑首先要搞厘清的概念。形式是指建筑主体的样子,形态是指建筑与其周边环境一起构成的样态以及空间使用的过程、肌理。在我看来,深圳的空间构成或建筑形态有四大特征:公共建筑的开放性、规划和城市蔓延的自发性、不在场的历史性,以及背靠海城市。
公共建筑的开放性可以举书城和市民中心的例子,这是近年来我带家人经常在周末光顾的地方。从莲花山下的深圳书城,沿着屋顶上的开阔广场往南,这个广场穿过市民中心的二层平台,直抵市民中心南侧一个更大的广场,这是建筑教科书上古罗马广场群的山寨版,这个广场周边没有建筑的围合,自然就缺乏人气,场面宏大但嫌空虚,或许彰显出这个城市决策层拥有罗马式的改革雄心和审美追求,还好,没有出现罗马柱。除了广场,市民中心还开放了一些区域,为了可以避开市政大楼常常给人的威严冷面的形象,深圳市民中心建筑形式和色调都尽量平和亲切,尤其是市民中心诸多入口设计为直接从地面层进入主体建筑,不用抬高的大台阶,这么一个体现亲切人性的举措,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做到,如深圳的各个区府、街道办公楼,很多都是“不由自主地”抬高到二层做主入口的。从空间构成,分析权力意识的顽疾,是非常有意思的。在深圳已经形成的空间语境下,抬高的台阶,居然就降低了其主人的实际权威,亲临此地的市民就可以对之指手画脚,这是高台阶设置者始料未及的。将传统的衙门之门打开,还要将传统的商家封闭领域也打开,深圳为此在管理措施上做出安排,鼓励在专有产权的空间内植入公共空间,这样做的结果是有可能复兴岭南最有意思的骑楼,骑楼与广场群的结合,假以时日,深圳城市空间的价值就会有丰富有趣的积淀。
深圳城市总体规划是获过1999年国际建筑师协会阿伯克隆比大奖的,是全国唯一获此奖项的城市总体规划。这至少说明深圳在城市规划上是花了大价钱的。而深圳城市规划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在总体规划,而是在以控规,即深圳模仿香港规划体制建立的法定图则为核心的规划体系。这个体系是国内其他城市一时半会学不来的,深圳投入巨资探索完善了20年,而法定图则的基础,是深圳土地和房屋数据的摸底和动态更新,务实的深圳人所做的这一切,远远不仅是“国贸三天一层楼”、“一夜城”那样的噱头。我说这些,是有点自豪感的,因为我参与了这个过程。与城市规划相应发生的是城中村的自发蔓延,在深圳可建设用地仅仅850平方公里中,城中村占到400多平方公里,深圳70%以上的人居住在城中村。而城中村是被嵌套在城市总体规划里面。对城中村的认识,深圳人尤其是政府和媒体的灵魂,在逐渐跟上专家和民意的脚步,意识到公民社会的真切含义,就包括城中村的生活与意义,城中村的每一个小广场和其周边街道,都充满活力,让来此考察的国内外学者们赞叹不已,居住于此的低收人人群,更是深切感受到它的好处,它是低收入者进入深圳的第一站,好多人十几二十年,就没离开过城中村。政府修正对城中村的看法后,应该会加大投入改善其市政和公共设施以及公共服务,那么,这里将酝酿出更美妙的未来生活。
深圳近年来不遗余力搞考古发掘,要证明自身的历史悠久,其实,考古再深再多,也无法改变深圳城市历史感的缺乏,尤其是在建筑上。其实,无论多么厚重的历史感,在珠三角都会把它片段化、市井化、娱乐化,这是岭南人的惯有手法,旧时此地离国家权力中心太远,从这里送荔枝到皇宫要保鲜确实不易,而皇帝谕旨,传到这里要不走样,估计更难。深圳,就是来自中央最高权力画了一个圈,给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指示,不多会时间,就建成一个超级巨大的城市,据说,不但没走样,还倍称上意,这个意思上,也是奇迹。一座新城市,没有历史感,除了让城市空间和生活少些韵味,倒也未必是坏事。深圳就是唯一一座在30年来从未被历史建筑困扰、也没被民族风格问题纠缠的超级大城市。所谓欧陆风格,只不过是房地产界作为营销过程的噱头。深圳建筑的实用、非精英化的性格,与历史的不在场有很大关系。近年来深圳重视客家围屋的保护,从另有一方面可见商业力量对这一块旧村、旧城更新的兴趣。我记得清华大学的陈志华教授说过,一个地方很贫穷或很富有,都会保护或保存好旧建筑,最可怕的是处于发展阶段,说穷不穷,说富不富,这个阶段就很容易吞噬一切美好的旧物。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担心。
我写过一篇《深圳离海有多远?》,写出这座滨海城市不是面海而是背靠海的尴尬。没有滨海城市的意象,是源于没有滨海的国家意向。国家给深圳定位于对接香港,对接珠三角“港深莞穗”发展轴,无论是制度还是空间,就没想对接大海,深圳因而不可能有面向大海的情怀。具体来说,没有滨海感,空间上体现为没有通向海边的街道、市民常去的码头和跟市民广场街道相连的沙滩,而我们这个内陆特征的国家,居然没有在海边建房子、修街道的可能法规通道,或许,借助国家最近对前海中心的重新定位以及东部滨海区的发展,会让深圳这座背靠海城市变为实至名归的面海城市。
深圳是全国范围内最早在官方文件中引入“公民社会”四个字并对它进行解释和引申的城市,而最早说出这四个字的前市长也已经锒铛入狱,可见朝向公民社会的路途是多么遥远而艰难。然而,我们没有悲观与抱怨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深圳,深圳人从不抱怨!
贺承军 201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