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发现：都市人的一天生活往往从“甜味”开始、中途伴随着甜味、晚上以甜味结束，无论是豆浆、油条、牛奶、蛋糕、豆沙包、发糕、饼干、冰激凌还是星巴克咖啡、麦当劳甜品、红豆粥、奶茶……似乎城市化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就是一种饮食的“甜化”和能量增加，以及各种提供甜味食品的都市空间不断增加。

　　以上海为例，作为中国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它的核心商业区域南京西路一带，往往遍布着各种甜味饮食区域，无论是吴江路、石门一路、威海路还是淮海路、陆家嘴、高邮路、复兴西路、外滩，“甜味”是这些区域在味蕾上的基本“腔调”。在中国，看一个城市的城市化和国际化标志，往往是通过看一些传统的“甜味城市机器”是否进驻——星巴克、麦当劳、肯德基、上岛咖啡、Costa咖啡、珍珠奶茶……

　　总的来说，中国的城市化不仅是在外在形式上模仿国外的空间布置方式，通过广场、宽广马路（尽管这个汉语词汇仍然是“马匹”走的路）、地铁、写字楼、摩天大楼来构筑一个城市的骨架，同时在味觉上整体向一个“国际化的甜味”俯首称臣，拥抱一种高能量、高热量，同时佐以维他命、不饱和脂肪、粗纤维等“国际营养学”知识的未来。

　　这种知识和味蕾上的转变，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植物学地理的形态。以西南中国为例，这里原本丰富异常的植物资源，开始让位于国际化、全球化、城市化的象征性植物。在这片区域，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成为都市人的饮食配送师：为城市提供咖啡、茶叶、砂糖、坚果、果蔬、奶油等甜味及能量食物，这里传统的作物经济版图，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促使我进行这种角度的思考，起自我近期对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考察。这个区域情势复杂，既有阿昌族、德昂族、傈僳族、景颇族、傣族等多民族聚居，同时与缅甸、掸邦、克钦等政治动荡的区域相连。在自然方面，这里有独特而丰富的自然动植物资源，只是囿于知识、理念、技术等原因，没有得到很好利用。

　　我考察的区域距离德宏州首府不远，靠近缅甸，具体说与缅甸一河之隔，我考察的几个村落，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男子娶的都是缅甸妻子，虽然结婚十几年甚至数十年，这些缅甸新娘也没有中国身份。由于中国当地政府的规划，这些区域在近几年被统一种上甘蔗，开始为糖厂提供蔗糖原料。作为一种经济作物，它比以往的稻米等作物的经济价值更高，特别是由于近期糖价的提高，农民也远距离感受到了城市化的“甜蜜”。

“甜味权力”扭曲地方生态

　　但是这些“甜蜜”背后充斥着一种权力和对当地自然优势的漠视：由于糖厂利润很高，他们和政府建立了一种“甜味联盟”，鼓励政府通过硬性摊派的方式，将甘蔗的种植面积尽可能扩大，以获得稳定低价的糖原料，政府因此也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和利税返还。所以一些并不适合种植甘蔗的区域，也被统一换上了这种“政治正确”的植物。

我所考察的区域靠近当地一个省级自然保护区，拥有广袤的森林和优质的动植物资源，本可以通过一种立体、生态的“热带雨林农业”来获得持续、多元、稳定的收入，但是在这种强大的甜味权力面前，许多自然环境发生“砂化”，即“砂糖化”（种植甘蔗需要投入大量的化肥、农药，每亩地施放和喷洒的量超过500斤）。

　　由于知识投入、人才引进不足、方案设计不当，当地人面对广袤的森林，想到的也仅仅是伐木、采摘野生植物这些挣钱的方式。虽然伐木已经禁止，但是沿着马路从德宏首府芒市前往我考察的中缅边境区域，经常看到大吨位的卡车运送直径二、三米的木料呼啸而过。联想到我曾经考察过的云南片马、腾冲、猴桥等地，这些木料都出自这些边界漫漶的地带。

　　原理上，居住在这个区域的多民族有丰富的自然植物利用知识，并且依附这些植物产生了复杂的医学、文学、宗教、历史知识系统，通过恰当的植物学和生态学组合，这里的经济发展关键词应该是可持续农业、热带雨林再造、贸易公平物品、本土知识承袭、绿色旅游等词汇。通过现代的知识和技术，让传统的世居民族在实现现代性的同时，不损失当地的文化、经济、历史、生态的多样性。

　　只是在浮躁、政治化的中国，鲜有人会这样开展一种具有战略性的家园设计和规划。说到这里，我想到美国的开国元勋托马斯·杰弗逊出访法国的时候，专门收集了各种美国的动物、植物知识，为了向这些殖民者证明美国是一个伟大国家，并不是当时殖民美国的法国和英国人眼里，“橘生美国则枳”的蛮荒之地。这位立国者费尽心机，设计可以代表美国国民性的植物，甚至亲自偷运植物种子进入美国，以形成美国可以利用的植物系统。一度，美国奖励拓荒者，只要种植树木（当然是有选择的），就可以获得种植区几倍的土地。正是因为这个，才出现了知名乡村音乐家丹佛的《乡村之路》描写的景观：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trees（那里，生命辽远漫长，比参天大树还要久远）。

　　想到这里，看着自己脚底下的中国，主宰了西南中国的几种植物：甘蔗、橡胶、咖啡、桉树、澳大利亚坚果、烟草，脑海再浮掠过能出现在城市里的几种植物和行道树。他们究竟能承载何种国民性格和国家未来？

　　远处的上海、北京、杭州、广州的都市人，也许正处在一种习惯性的信息封闭当中，疲惫于一种“甜味权力”泛滥的国际化、全球化、城市化生活惯性当中，在“甜味空间”谈论着项目、计划、策划、攻略、资金，以及房子买/卖多少钱一平方米，丝毫不觉察自己所处的环境，已经在自己的味蕾之下“砂糖化”，以及中国生态环境的深度恶化。

　　此外，同其他复杂的原因一起，焦虑、不安、饕餮、久坐，这些都市生活日常关键词，让中国在2010年就已经贡献了9200万糖尿病患者，1亿4800万糖尿病前期患者。

作者是南京大学博士后、人类学学者